
真正看见秋天,是在那条穿过田野的小溪旁。
我本是追着一群大雁来的。它们飞得极高,在蓝得透亮的天空里,排成一道颤动的、优美的“人”字,翅尖仿佛擦着了云絮。那悠长的鸣叫从云端跌落,清冷而辽远,像某种来自遥远故国的乡音。我被这声音牵着,不觉间远离了阡陌纵横的稻浪,来到这片已然收割完毕、略显空旷的旷野边缘。然后,我便看见了那条小溪。
它原来隐在夏天的蓊郁与丰茂之后,此刻田野褪去华服,它才坦然地、清清亮亮地露了出来。溪水是凉的,却不是刺骨的寒,而是一种澄澈的、令人神志清明的凉意。水流不急,缓缓地、从容地淌过那些被岁月磨圆了的卵石,发出泠泠的、琴弦般的清响。几片早熟的梧桐叶,金箔似的,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,便被这琴音载着,不慌不忙地向下游漂去,仿佛去赴一个从容不迫的约会。
水极清,看得见底下柔曼的水草,顺着水流的方向,慵懒地、齐刷刷地摇曳。阳光斜射入水底,在石头上投下晃动不息的光斑,那光斑也是金色的、暖的,与水本身的凉意奇妙地交融在一起。我蹲下身,掬了一捧水。掌心传来清冽的触感,水珠从指缝漏下,落在岸边的衰草上,那草尖便挑起一粒粒细碎的、钻石似的光。
忽然,雁鸣又起。
抬头望去,那群大雁不知何时已变换了队形,向着南方更远的、山影起伏的地平线飞去。它们的影子,如同巨大的、移动的墨点,轻轻掠过空旷的田野,掠过潺潺的小溪,也掠过我的心头。在这三者之间——高飞的雁阵,静默的田野,低吟的溪水——我忽然捕捉到了秋天完整的灵魂。
秋天不在哪一处,而在三者构成的这幅画里。它在那决然南飞的、不留恋的背影里,是一种壮阔的离别;它在这坦荡的、奉献了所有果实的田野里,是一种丰饶后的安详;它更在这不疾不徐、冷暖自知的小溪里,是一种洗尽铅华、继续向前的从容。
雁声渐渺,终化入无边的寂静。只有眼前的小溪,依旧唱着那支清澈的、亘古的歌谣。我站起身,感到心中那份因季节轮转而生的、莫名的怅惘,竟也被这溪水洗淡了许多。这秋水,它不言不语,却仿佛告诉了我:真正的丰盈,是敢于清空后的坦荡;而最深远的行进,往往带着这样一种如水的、安静的声响。